在甘肅省榆中縣新營鄉謝家營村山頂社,村民楊育祥勞作一年,手頭上只有一千塊錢的收入,根本不夠交兩個孩子的學費。夫婦倆不得不作出了一個無奈的決斷——犧牲女兒的學業。為了顯示表面上的「公平」,父親設計了一個小小的計謀,他手裡捏著兩個紙團,對兩個孩子說:「現在家裡沒錢,你們只能有一個人上學,你們抓鬮吧,抓上的就把錢(學費)交了。」他讓十八歲的大女兒楊英芳先抓鬮,其實手裡的兩個紙團都是空白的。女兒隨意拿過一個紙團,打開一看,紙上什麼都沒有,她一下子癱倒在地。
晚上,楊英芳獨自來到離家不遠處的一個叫二懷溝的地方,身後是深達三百多米的懸崖。她作出了這樣的決定:「書沒有辦法念了,我突然很絕望,就跳了下去。」她摔到了一片沙土之中,血肉模糊卻沒有致命傷。這裡人跡罕至,她趴在地上忍受著劇痛呆了整整三天。經過幾次暈迷,「突然聽見上面有幾個娃娃,我就呼救」。幾名放羊的孩子發現了躺在懸崖下的楊英芳,她死裡逃生了。
楊英芳被救回了家。楊育祥難以忘記見到女兒剛剛蘇醒過來的情形:女兒睜開眼睛叫了一聲:「爸爸。」又昏迷過去了。父親用臉挨著女兒毫無血色的臉蛋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心中充滿內疚和自責。家貧如洗的楊育祥沒有錢送孩子上醫院治療,「直到女兒出事後第七天,才有好心人給了一千元錢,到醫院看的」。
楊育祥還是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了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女兒。說起這次「精心安排」的抓鬮事件,這位忠厚老實的父親嚎啕大哭起來:「我是實在沒有錢啊!」對於同樣無辜的楊英芳來說,她無法理解命運為何如此殘酷。楊英芳成績優秀,本來有考上大學的希望,當繼續讀書的機會戛然而止的時候,她無法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,「那就像是天突然塌下來一樣」。她在獲救之後昏迷了好幾天,只記得一件事,就是弟弟上學去了。「我就想著只有上學才能改變我的命運。」她躺在炕上,翻著書本,這是她惟一的寄託。
據楊英芳所在的恩玲中學的張少華副校長介紹,考上大學是這裡的孩子改變命運的惟一出路,孩子上高中期間的各種支出是農村家庭最大的負擔,是「黎明前的黑暗」。楊英芳和父親都沒有任何過錯,應當指責的是政府對農村義務教育投入過少。然而,有一個名叫鄢烈山的評論家,卻居高臨下地批評楊英芳缺乏「生活的勇氣和信念」,並建議楊英芳應當先去城市打工,積累生活經驗。我不知道這個自詡為大眾「良心」的雜文家,究竟有沒有真正的「良心」。他不去思索造成這一悲劇的制度性根源,以及中國教育制度的重大缺陷,反倒建議這個以死抗爭的孩子出門去打工,說些「好女子志在四方」的空話,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。鄢大作家在經濟富裕的廣州過著中產階級的生活,並將孩子送到英國接受老牌帝國主義的貴族教育,卻大言不慚地指責一個被生活逼到絕路上的鄉村女孩。文人無行,莫過於此。
同樣是在甘肅,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晚十一點,皋蘭縣一中高三女學生小青(化名)下晚自習後,在宿舍偷偷喝下了一瓶農藥「敵敵畏」。不久,舍友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農藥味,隨後就看見小青痛苦地在床上翻滾呻吟。老師和同學發現這一情況後,立即將其送往醫院搶救。她服毒自殺的原因是擔心自己家庭困難,無力支付一百多元的高考報名費。
小青的母親趕到醫院,一邊哭泣一邊呼喊女兒的名字。她告訴大家,家裡經濟困難,今年家裡的房屋倒塌了一半,但全家還是全力支付孩子上學的費用。而該學校的副校長表示,小青在學校學習相當刻苦,成績也很優秀,是同學和老師眼中的好學生。近期學校要收一百多元的高考報名費,令家庭困難的小青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,這可能是導致她喝農藥自殺的原因。將小青逼上絕路的居然是對許多城裡人來說輕如鴻毛的一百多元錢,可見貧窮是何等可怕,而政府對教育的投入、對貧困學生的資助是何等不足。
在這群生活在絕望和哀怨中的農村孩子當中,馬燕是一個幸運的「例外」。她的故事深深打動了一名偶然到她家中採訪的法國記者,這位元記者將她的日記編輯成書,翻譯成法文,並在法國公開出版。此書上市之後立即引起巨大轟動,馬燕的命運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。然而,倚靠西方人的好心和善心,倚靠外來的捐助和善款,只能改變極少數農村孩子的處境,這不是一個值得期待和可以推廣的方法。如果政府部門繼續不作為,如果教育經費不大幅增加和向農村的基礎教育傾斜,大多數農村的孩子只能繼續「自動」地失去受教育的權利,從而沉淪在社會的最底層,乃至「永世不得翻身」。
「如果教育經費不大幅增加和向農村的基礎教育傾斜,大多數農村的孩子只能繼續『自動』地失去受教育的權利,從而沉淪在社會的最底層,乃至『永世不得翻身』。」(示意圖,美聯社)孩子們為爭取受教育的權利選擇了自殺,這種毅然終結生命的舉動,不是向父母抗議,乃是向一個不公平、不公正的社會經濟文化秩序抗議。然而,孱弱的楊英芳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「無物之陣」,沒有人為此負責,沒有人傾聽這撕心裂肺的呼喊,大部分人都像鄢烈山那樣站在一邊說風涼話。當一個社會失去基本的同情心的時候,這個社會不同階層之間和睦相處的可能也就喪失了,這個社會穩定的基礎也就動搖了。
孩子們正在死去,父母們也在被逼上絕路。二零零五年六月二十日,十八歲的雲南女孩鄧欣(化名)得知自己考上了昆明醫學院。然而,這個消息並沒有為這個家庭帶來任何的歡樂,卻成為她的母親的催命符。因家庭貧困,她的母親擔心交不起女兒的高額學費,於八月一日上吊自殺。如果說農村孩子的高中生涯乃是「黎明前的黑暗」,那麼他們熬到高中畢業、靠著極端的刻苦精神考入大學,「黎明」也並未來臨,「黑暗」也並未結束。更大的考驗在等待著他們和他們的父母。「我寧可沒有考上,寧可永遠在家裡種地種田,寧願這一切都沒有發生,是我害了媽媽!」一個多月來,失去母親的鄧欣的淚水幾乎沒有幹過。
如今,大學之門表面上向所有的孩子敞開,無論是農村的孩子還是城市的孩子,在考分面前人人平等。但是,這種表面的平等背後,隱藏著巨大的不平等。且不說地區間招生名額分配上的重大差異,那天文數字般不斷增長的學費、雜費和生活費,讓許多已經考上大學的農村孩子不得不望而卻步。他們的家庭為了供養他們完成學業,大都欠下了巨額債務。